是什么导致了苦难

关于

小阳春

大家好我桔梗失踪多年来混更了
《我们的故事》合志解禁!拿出来混(
各位老师都超棒的(大喊
自己也很意外,在群里喊着要写刀喊得特别凶的我却没有搞刀……
 
 
    小阳春

      

    0.

    树荫下,一壶酒

    一块面包,一卷诗

    你倚偎着我歌唱

    荒野就是天国了

    ——《鲁拜集》

      

    1.

    喻文州不喜欢王杰希。至少一开始是这样的。

    傲得下巴朝天。喻文州忿忿,王杰希在他身边坐了半天,很平常地整理桌子写作业,可喻文州头一回连话也不知道怎么搭。王杰希周身气质淡漠疏离,一举一动却挑不出破绽,没理由迁怒。

    太傻了,不就是和新同桌问个好嘛,喻文州自暴自弃丢掉笔趴在桌子上。王杰希被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,手一抖消毒湿巾差点掉在地上。喻文州借着掉在额前的碎发遮挡看见王杰希抿起的嘴角,和眉间略有些无奈的神色。

    那天天气很好,暖融融的。十月标准小阳春,天蓝得透亮爽利。阳光轰轰橙橙地泻下来,王杰希半张脸细细一层绒毛纤毫毕现。眉眼低垂,校服领子里露出鹅黄的薄毛衣领子,活泼泼的,嫩相。

    乱七八糟想法化作一口气堵在胸口,不知道如何搭话也不敢搭话。喻文州向来很为自己的交际手腕很有自信,半天思索无果,笔都要捏断。

    彼时开学已有几个礼拜,王杰希插班插得突兀,满满当当教室挤成沙丁鱼罐头,只剩喻文州身边一个空座。喻文州塌着脸被迫结束一人占两张桌子的美好日子,赶制出临时微笑迎接新同桌。可是结果一般。太累了,微笑制作粗劣,前一晚和千万高中生一样和数学缠缠绵绵。睡眠不足加他实在不擅长数学,差点没心情维护温和有礼好脾气人设。

    他还没来得及烦多久,班会课铃就打了。班主任蹬着个高跟鞋一扭一扭进教室。三十五六岁的妇人打扮精致入时,鬈发坠在一边,步子婀娜多姿。她拿文件夹敲敲讲台,于是同学一个个灰溜溜滚回座位。喻文州头也没抬,自顾自一边两根手指揉太阳穴,缓解熬夜头痛。

    静了没多久底下又开始骚动,文科班女生占大多数。三个女生一台戏,压低的声音掩不住兴奋。喻文州抬抬眼皮,好奇有什么能让那群姑奶奶激动到小鸟依人。班主任招招手,王杰希跟在她后面走上讲台,喻文州一下懂了为什么女生们激动。

    因为王杰希长得实在好看。美人该被世界爱,大小眼都成为萌点。他轮廓明显且精致,一对细长眉毛低低地压在眼睛上方,英俊得咄咄逼人。玩世不恭神情活像克拉克盖博。前面两个大女生本来昏昏欲睡,一个激灵起身,也起劲地交头接耳。两个人眉来眼去,疯癫得了不得。哪怕王杰希只浅浅点点头算示意,半天放下一句请多关照。周身自带冰点气场,就差把别来烦我四个字写在脸上。

    架不住人高腿长,浑身线条紧绷流丽。一下课有大群莺莺燕燕呼啦拥上来,挤得喻文州连个打瞌睡的地方也没有。他心情更差,从上课起就欲睡昏昏,班主任讲了点什么啥也没听进去。笔一点一点,装作在听。

    那两个大女生向来最泼辣会交际,给王杰希塞小纸条,腰一弯直接伏在喻文州桌子上。珊瑚色指甲尖尖,发梢一律是卷的。喻文州拍拍她试图请她高抬贵手,给自己留一方睡觉净土。意料之中地被无视了。

    花蝴蝶王杰希。喻文州鼓着腮帮子,不管不顾地通通迁怒。

    一折腾睡意差不多也没了,他找出计算器,靠在椅背上盘算扣掉这个月的生活费还剩多少。没摁几下周围忽地亮了,也不知道他用什么办法送走那些姑奶奶。大约是王杰希表现得实在不解风情,女生们搭话他一律有句答句,实诚得叫人气结。她们不多时纷纷回去。

    喻文州长叹一声,趴在桌子上,头埋进肘弯,一蓬黑油油头发向四面八方乱翘。

    王杰希轻轻笑了一下。他回想起喻文州方才趴下去的时候眉毛拧起来一点,脸色还微微泛红。

    身体不舒服?他试探性地轻轻拍拍喻文州。

    喻文州窝在手臂里装鸵鸟,脑袋迷迷糊糊地摇一摇,隐约听见窸窸窣窣拆塑料袋的声音,接着浓浓奶香飘出来。他没忍住,从手臂里冒出半张脸,眼睛隔着头发偷瞄。

    王杰希噗嗤笑了,一张脸化雪融冰,春草从嘴角茸茸苏生。喻文州头发那一抖,活像楼下二花竖起耳朵。

    “吃吗?”

    喻文州上下左右看一圈,顶着问号最后点点自己。王杰希忍着笑严肃地点点头,将一袋蔓越莓曲奇递到喻文州面前。喻文州抽一片,咯吱咯吱咀嚼。

    “你刚刚在算什么?”我看你桌上摊着历史卷子,用不着计算器吧。

    “在算向你搭讪的姑娘占我们班百分之多少。”喻文州翻个小小白眼。

    “别揶揄我了,”王杰希颇无奈地皱起眉,“我太无趣,姑娘们都跑了。”

   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微微仰着脸,神色诚恳得叫人无法否认。

    谁知道他的话是真是假。喻文州想,不过蔓越莓曲奇是真的好吃,毫不吝啬夸赞。

    是我小阿姨做的,她在开甜品店。王杰希笑着又取了一块曲奇,你喜欢她一定非常高兴。

    他把袋子推过去,喻文州从桌兜里掏出一盒苹果汁,掂了掂还是推给王杰希,眼神黏了一下。王杰希觉得好笑又好可爱,推回去说你留着吧我还有。

    喻文州坚决摇头,又推回去,没想好说什么,嘴唇微微开着。王杰希看着好玩,再塞一片曲奇进去。喻文州回过神来,惊得伸手拍了王杰希一记,细白面颊上飘起一点薄红。

    他瘫在椅子上自暴自弃咀嚼。虽然说是王杰希主动,可是相对无言的僵局的确被打破,喻文州清空嘴巴就开始瞎扯:刚刚在算这个月花销。嗯对,是想买新耳机,能买什么价位全看天意,不够只能到下个月了。你有推荐吗?

    太贵不行喔,喻文州笑笑。他零花钱不多,定时定额发放,充饭卡交杂费都在里面了。这个月月头光是学校统一定教辅就交去一百多,想买耳机必得节衣缩食。喻文州摁完计算器喟然长叹,还没工作就提前享受精打细算抠门日子。穷日子不容易,光是算账就算到秃头。

    王杰希托着腮帮子看他算账,袖口领尖露出一角鹅黄。他觉得喻文州做什么手势都轻,摆弄计算器的样子小心翼翼,数一叠角票,手势轻如拈花。

    头发碎碎地垂在额前,喻文州长相文秀,眼梢上挑,睫毛稀疏纤长。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话,王杰希咬着苹果汁吸管,冰冰凉凉酸酸甜甜。他说那种百分百的果汁还是苹果汁最好喝,浓缩橙汁兑水好涩,喝到后来整条舌头都酸。喻文州深以为然,眼珠子转转补充道其实橙汁夏天冰一下喝蛮爽的,酸涩冰凉,有种自虐的快乐。王杰希摆手,算了算了,我们凡人不爱自虐。

    他们从耳机讲到音乐爱好,共同感慨人生艰苦从青少年抓起,小不点就开始做奴隶,主人躺在黑皮夹子里。

    这天周六,王杰希约他去吃蜜豆冰。喻文州又往桌上一趴,说不出去不出去,一出去就忍不住花钱。王杰希忍着笑,装出一脸诚挚:第一天认识,你就忍心让你新同桌一个人度周末吗?

    喻文州还在犹豫。中午就放学,王杰希说他自己掏腰包请吃卤肉饭,赏脸陪他一回。他还说附近有家小甜品店学生间很有名,蜜豆冰料足。

    十一月小阳春,赶上太阳好的日子天气暖融融,熏得人昏昏欲睡,喻文州打个哈欠。同学过生日,全班一人两颗薄荷味硬糖,剥开玻璃糖纸,嚼出一嘴冰凉甜味。

    他拿手肘碰碰王杰希:你什么时候过生日啊?

    你今年是要满十七岁咯?喻文州腮帮子鼓起一块,薄荷凉香拂到王杰希身上。

    是啊。

    十七岁好重要的,成年前最后一个生日嘛。喻文州眉眼弯弯,“你比我小半岁,那么哥哥给你过个特别的生日吧。”喻文州咬碎糖果,半真半假地自作主张。王杰希没有异议,笑一笑说我很期待,也不知道有没有当真。他知道喻文州有时会满嘴跑火车,就算真也只是随便寻个名目做幌子,不放过每一个可以疯的机会。

    王杰希在理课桌,消毒湿巾把课桌仔仔细细里里外外抹了一遍。最后一节是自习课。喻文州给新同桌再贴一条龟毛洁癖的标签,托着一边的腮帮子补最后一点数学。他浸泡在一片吱吱喳喳鸟鸣里,写不进去作业。

    班主任从走廊匆匆走过,全班敛声屏息。她只当同学学习自主,不知是高跟鞋的的笃笃暴露目标。慈爱的目光扫下来,特意停留在王杰希身上,带着喻文州大气不敢出,埋头假装写作业。

    窗外梧桐簌簌,焦黄草叶下嫩绿草芽安卧。心口冬眠了十七年的小鹿第一次伸了个懒腰,小碎步踏踏新草。喻文州低低啧了一声,一支笔夹在指尖转出花来。
   
    2.

    塑料勺插进冰沙,冒尖的一碗才十块。冰沙浇糖浆撒水果丁,芋圆蜜豆甜腻腻。喻文州跟老板卖乖,额外要的仙草多给了半勺。他举着一碗冰一碗杨枝甘露挤在人堆里找东张西望,看见角落里伸着的一只瘦长胳膊像看到灯塔,眼一亮挤过去。

    “人好多。”喻文州揉揉肩膀,一松手两个塑料小勺子落下来。黄少天坐在他对面,天生的棕发蓬乱,手指细白眼睛明亮,蓝白制服里一件v领长袖T恤。他一只手拖着腮,另一只手指敲桌子,哒哒声一刻不停。

    他看见喻文州端着冰沙,眼睛嘭一下点亮,把冰直接从喻文州手里接过来。不管怎么说总算是买到冰了,他拉拉袖子,贪心地挖一大勺冰沙。塑料勺软趴趴,被压得微微晃动。蜜豆和糖浆甜丝丝。冰塞在嘴里黄少天还不忘碎碎念:天还热啦,今天又是休息天,学生放假,人多太正常了。你还应当去挤挤这个时间点的公交车,黄少天啧啧,那才是真正人山人海。

    “也没很热。”喻文州叼着勺子,他看见黄少天校服外套里一件黑色V领长袖,“王杰希都穿薄毛衣了。”

    黄少天很夸张地咂嘴摇头,“大眼儿不行啊,气血两虚,需要十全大补汤。”

    也许吧……喻文州搅着手里的冰。黄少天重重拍他肩膀一记,声音压低一点,笑容敛起来说你对他好上心,三句不离王杰希。

    有吗?黄少天看见芋圆都快被切成碎末。他装腔作势哀叹有了新人忘旧人,文州你好一个薄情人。

    喻文州作势伸手去打他。

    王杰希带他来这家冰店,他又带黄少天来。困意黏腻,他跟王杰希来吃冰从初秋吃到秋末,一勺下去胃都要结冰。蜜豆冰百吃不厌。王杰希说蜜豆冰好吃,自己却很少吃冰,混熟后每次就从喻文州那里挖一勺。天冷他喝红豆汤,放点小糯米圆子,热腾腾一碗又浓又甜。暖和一点的日子就喝杨枝甘露。他们去熟了的甜品店汇集五湖四海糖水甜食,跨越季节和空间。

    薰风迷迷糊糊推着喻文州走。王杰希总是知道吃的玩的,仗着多读过一点点书教他做题。王杰希少年老成又稳重,加上本就是会照顾人的体贴性子,一上心就老是无意识露出本不属于他的年长姿态。帮喻文州理课桌,给他带小阿姨做的苹果派,缺钱还请他吃冰。莫名其妙的关系颠倒。

    喻文州勺子放在嘴里,在王杰希身边过得太舒服,隐隐约约有被宠坏错觉。

    王杰希是不是变温柔啦?第一眼那点不满早就烟消云散,喻文州为此还暗中观察了一通。他对不熟的人还是不苟言笑,疏离却挑不出错。

    可是他会给我削苹果,皮不断的那种。喻文州眯着眼睛,因被特殊对待而隐隐的欣喜。他挖完最后一勺冰,四肢一伸,细悠悠叹口气。

    黄少天问他你下午去不去打球,喻文州摇头说我跟王杰希约好了去小公园。

  学习,他强调。

    黄少天叹气,真给阿轩说中啦。

    “阿轩说你这几天神不守舍是因为命犯桃花”,黄少天拿勺子指指他,小虎牙在唇角边叮地一亮,“看来是真的,大小眼看对了就拔不出来了?”

    黄少天笑的时候只歪一边嘴角,有意无意地带着点轻蔑和戏谑。“是作业,你想什么呢。”喻文州伸手敲他一个栗子。黄少天叫痛,满脸冤愤地说你好久没和我们一起打篮球了,瀚文天天磨着我们要他文州哥哥。星期天晚自习逃了吧咱们去夜场,你一定得来,你看看瀚文都这么可怜了你舍得抛下他吗。我知道新的一个场子不错,灯超亮。

    喻文州没拗过他,乖乖跟去,请了黄少天蜜豆冰,还约好给瀚文带红豆羊羹以谢罪,才得以脱身。黄少天这家伙真狠,里里外外扒掉钱包一层皮。走出店门时喻文州算算账,听见了耳机破碎的声音。

    他停在紫藤萝架底下。满目苍白铜黑里伶仃瘦落一个背影。现在再暖也不是紫藤开花时节,阳春三月里才有满架深浅粉紫如烟似霞。长廊边缘可以坐人,王杰希背对太阳坐,昏昏欲睡,浑身晒得发软。喻文州凑过去,也在长廊边上坐下打开书包。小公园足够清静,照旧是王杰希发现的,图书馆人满时写作业的好地方。喻文州坐在石凳上面,膝上摊着本子,手指插进头发里揪。王杰希伸手去拍他,作势拧起眉毛:揪秃了怎么办,头发本来就不多。

    你才秃!喻文州扔下本子一掌挥得劲风凛冽,落下蜻蜓点水。他继续对着本子薅头发。语文老师一时兴起,千字诗歌摘抄与鉴赏就布置下来,美其名曰增加积累。

    王杰希摊摊手表示自顾不暇,对喻文州求救目光实在爱莫能助。喻文州苦中作乐:你猜猜看我选什么主题。

    王杰希点点他手里《鲁拜集》,“太明显了。”

    “配合我一下不行啊。”喻文州作势用手里的书去打王杰希。王杰希随他打,蜻蜓点水的一下,挨了也不吃亏。前几天他和喻文州就在同一架紫藤长廊底下,把王杰希不知哪里扒来的《列王记》当冒险故事看。玫瑰溅血,英雄末路,松柏亭亭。喻文州约是看上瘾,踹开波斯诗歌黄金年代的新世界大门一头扎进去玩。抄《鲁拜集》算是现学现卖,还热乎的。

    不知道写些什么就先抄上去,抄完就发呆,喻文州目光直愣愣咬笔杆子。算什么,算爱情诗的吧,他挠头。葡萄酒满纸芬芳,及时行乐,爱情至上。他先王杰希一步满了十七岁,新鲜又稚嫩,懵懵懂懂读得出一点皮毛。抽枝拔节一竿翠竹,风里簌簌。生命的酒浆滴滴地浸漏不已,生命的绿叶叶叶地飘堕不停。他往背后靠,嘟囔世界绚烂来不及看,一滴水怎么能映照,人海茫茫,一个人怎么能替代。归根结底没有谁离了谁就不能活。

    王杰希不置可否,卷子垫块板摊在膝头。喻文州坐在他边上,脸靠过来,问他信不信,其实情再痴,时间一久也淡了,谁离开谁没什么不一样。

    十七岁尚不谙情为何物,颈根没有香水圆滑的粉味,只有薄荷苦香。王杰希没想好说什么,一只小狸花从长廊边上杜鹃丛里爬出来,甩甩毛,蹭到他脚边摩挲。喻文州看着心喜,朝它招招手。

    “二花,来这边呀。”

    王杰希听见这个名字不禁莞尔。喻文州瞎取,理由贱名好养活。这一带野猫多,都给喻文州拿火腿肠喂熟了,大眼二花地乱叫一气。二花很给面子窜在喻文州脚下,蜷伏成球等摸。喻文州心花怒放,俯下身子挠挠下巴摸摸头,举着一只爪子朝王杰希挥,催他回答。

    王杰希慢悠悠抬头,日光洪流席卷荒漠,冲垮堤坝摧枯拉朽,截流,沿着紫藤滴落,垂在喻文州头顶心。轻薄透亮。

    “我不知道,但是愿意相信。”

    3.

    王杰希紧了紧围巾。

    秋天走得太快,暴雪红色预警,他出门时已经有积雪。放寒假之后是甜品店生意旺季之一,店里好多学生情侣。许晴忙得脚不沾地,父母照旧不见踪影,大半个家是王杰希在管。喻文州借此机会逃了无关紧要的晚自习,天天往王杰希那儿跑。有时候还捎上郑轩黄少天,蹭吃蹭喝小分队。

    气象预报说还有两天大面积暴雪,趁雪还没大得出不了门,他去超市买了菜。天冷得一呼吸白雾缭绕,制造吞云吐雾错觉。他想了想还是拎了大瓶酸奶。直接喝或者放冷冻层冻好锉成冰沙都好,配火龙果和蓝莓酱,喻文州和许晴都喜欢。

    夏天吃火锅冬天吃冰,都是怪人,王杰希无奈。好在屋里有暖气。

    满街都是白晃晃雪面反光。雪片落在衣袖上,好大一片,六角结构纤毫毕现。

    洋葱沉甸甸,王杰希对它磨刀霍霍,盘算红烧还是炒蛋。切开辛辣冲鼻,边流眼泪边面无表情切片。

    客厅里在放狗血电视剧,随便开的,空荡荡屋子有点人声不至于太冷清。喻文州进门喔哟一声,笑他原来你喜欢看这款,车祸绝症三角恋。

    真巧,王杰希刚刚还在想白天喻文州和他说定了去他家写作业的事。喻文州就裹着一身寒气进了门,笑完他第一件事就是赞美暖气。进门没多久就开始下雪。风刮得凶,在窗棂间呜呜长鸣。

    也不知道是不是许晴的蔓越莓曲奇味道太好收服了喻文州的胃,青春期少年的憎恶来得快去得也快。不多时他们就结下奇妙的战略友谊,表现为凑在一起逃无关紧要的晚自习,偷偷订外卖,蹲在学校死水湖边喂锦鲤。喻文州捡到一毛钱扔进去,大声许愿数学小测上前十。王杰希笑他许愿也太廉价,一毛钱就想要那么多。

    回忆杀到此为止,喻文州恰巧回头,一个狡黠眼神丢过来。他天生笑眼,带点媚。王杰希会意,看一看外面呼号狂风。两人皆大笑,庆祝好运气。喻文州熟门熟路去冰箱拿冻柠茶,室内暖气开得足,嚷着奔波一路热得慌。他刚倒一杯,被王杰希一把拦住,换了杯蜂蜜柚子水。

    “天冷,不要马上喝冰的。”

    “好吧。”喻文州瘪瘪嘴,四处溜达一圈,“小阿姨不在吗?”

    “不在。”

    王杰希父母皆爱工作胜过爱家庭,满世界飞奔,把对方当做亲爱的水仙花兄弟。平时是母亲小十岁的妹妹,他叫小阿姨的许晴搬来和他同住。她总是爱心泛滥,他想,主动来拖自己这个包袱。两个人熟起来以后喻文州老往他家跑。许晴对喻文州也喜欢得不得了,冻柠茶一做一大壶,专等他上门。

    这会儿她大约是去会女朋友。王杰希倒不担心,她们见面地点多半在她女友家,不至于被雪困住。两个人都宅得要命,怕麻烦也怕花钱。喻文州风尘仆仆,头发上挂的霜化成水,短发湿漉漉潮乎乎贴在面颊边上。

    王杰希不在意,去浴室放热水。不一会儿手机铃响,喻文州接起来塞给他。他把手机夹在肩窝里,一听许晴果然在女友家,今晚不回来。

    浴室灯光暖黄,水龙头拧开有一蓬湃湃的水汽,湿润温暖暖地沁进骨头里去。他对着电话嗯一声,放心了,歪着脖子跟许晴汇报家里情况,请她有空带点洋葱回家。最好切一刀小排,王杰希补充,家里有白萝卜,骨头买来好煲汤,补的。冬吃萝卜夏吃姜嘛。

    “喻文州在家吧。”许晴无情点破。

    王杰希罕见地没有解释,应了一声气音,听不出情绪。

    许晴在电话那头偷笑。

    “杰希有没有喜欢的人啊,这两天店里都是学生小情侣,脸嫩嫩的,甜喔。”

    她跟他打趣。那边声音时断时续,电话线末端传来猫咪长声打哈欠,夹杂女孩嬉笑打闹娇声。

    春天还没到呢。王杰希黑了半边脸,说没有。

    “你要加油啊。”许晴笑,”明明脸蛮好看的,就是大小眼。”

    沸腾声,杯勺碰撞清脆,许晴拖长声回答女友说细砂糖在柜子里。

    “人家家长都怕早恋,哪有你这样主动怂恿的。”

    “青春的一部分嘛,不影响正事都ok啦。”她打个哈欠,“不过你这么严肃,还跟文州黏那么紧,哪有小姑娘敢追。干脆你跟他凑一起算了。”

    话筒那头语气调笑。明知没人当真,王杰希还是打了个激灵。心怀鬼胎。接下来许晴说了什么他一点没听清,一律嗯嗯啊啊敷衍。隐隐约约听得有人叫她,说红豆汤煮好了,放了小汤圆。许晴笑着说拜拜,留王杰希翻着白眼吃狗粮。

    “今天暴雪,你今天就住在这边吧。”他理好卷子,站起来对喻文州说我去炒菜,你洗完澡和家里打个电话。

    很久之后喻文州才会明白,为什么王杰希看见他带着满身水汽出浴室时王杰希咬着嘴唇。那是他心神不定的标志。王杰希给他自己的旧衬衫和黑裤子,裤子有点长,他只好把裤脚挽起两折,露出一节脚踝,白皙透明。

    两个菜一碗汤,那只洋葱最终被王杰希红烧了,磨点黑胡椒进去,有异香。喻文州来太频繁,已得王杰希给备的专用碗筷。吃完饭两个人都不想洗碗,对视一秒愉快地达成共识,先把碗泡在水槽里。能晚洗一会儿是一会儿。

    王杰希伸个懒腰回到自己房间,一如既往浮动着苦香。他房间连着阳台,于是许晴把她那堆干燥花草香料拿细线扎好,全吊在王杰希窗前。不同异香混合,味道奇异。喻文州戳一束鼠尾草,晃一晃,撞到边上月桂叶,此起彼伏一片潋滟。

    干柚子皮被许晴摆在角落。喻文州跟着王杰希进去。屋子太暖,两个人皆懒洋洋的,一人抱一个大垫子葛优瘫,伸展四肢往后倒去。王杰希房间没有写字台,床和柜子以外只有矮桌一方,蜡染大垫子五个,圆地毯一块占了大半地面。人席地而坐,羊毛地毯柔暖,吃喝坐卧界限模糊。

   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写卷子,喻文州伏在桌子上算数学,演算纸写了一小沓,才写掉一张卷子。他伸个懒腰,从果盘里摸了个橘子开始剥,偷眼看王杰希。他穿那件浅鹅黄的宽大毛衣,袖长及手,将将露出两节手指。粉嫩王杰希,喻文州噗嗤笑出来,托着腮继续看王杰希鉴赏古诗文。满纸衰草枯杨,他不由得也惆怅起来,埋头专心致志地对付橘子,皮剥成一朵五瓣花。

    “橘子皮放到那边的盘子里,有用。”

    果汁浸湿嘴唇,喻文州含糊地应一声。他把橘子塞两瓣给王杰希,说好甜,你尝尝。

    喻文州起身捧着蜂蜜柚子水晃来晃去。王杰希咬着下唇,没心思写作业,钢笔点在纸上,氤氲一小片墨色。他闻言放下笔接了橘子。喻文州头发垂下来一缕,点在鼻尖。他看得出神,不由自主伸出手,用指尖替他把碎发拨到耳后。

    卷子乱七八糟地摊在身边。不想理,两个人面对面席地而坐,分享一条珠灰绒毯。喻文州笑着说你的桌子这么矮,加条毯子就是黑洞,进去出不来了。太舒服。

    王杰希伸个懒腰表示赞同,他把摊了一地的卷子作业本收起来,归类放好,挣扎一会儿起身去铺被子,碎碎念:“你可以睡隔壁小阿姨的卧室,被子我给你铺好了。她今天不在。客房太久没扫过,被子潮了,你不要去睡。”

    “喔。”喻文州把下巴压进沼跃鱼,从王杰希床上摸来的,翻来覆去把玩不亦乐乎。呆萌呆萌的,喻文州扯扯沼跃鱼的脸,笑说你原来那么喜欢玩偶。

    他把手伸出去,沿着指尖方向看过去,两只戴魔法帽的小巫师熊坐在王杰希床头,一只蓝眼睛海豚,一只沼跃鱼被抱在喻文州手里。那些玩偶原本被藏在被子后面,被子一抖开目标就暴露。王杰希暗道失策,硬汉形象被毁灭性打击。

    他一本正经,顾左右而言他:十一点半了你快去睡。

    害羞了。喻文州揉一把怀里的沼跃鱼,“没什么好害羞的,喜欢可爱的东西正常的很。”

    “快去睡。”王杰希推推他,“喜欢蜂蜜柚子茶的话明天给你泡。”

    “那泡浓一点好不好。”喻文州也不逗他了,转转眼珠突发奇想:杰希我能不能和你一起睡啊。

    我把隔壁的被子抱过来,不抢你被子。见王杰希犹豫他赶忙补充,我不胖,睡相还行,绝对不会把你踢下去的。

    不行。话出口王杰希意识到语气生硬,又不知道怎么挽回一点,沉默着纠结。喻文州本来只是开玩笑。可是他看见想起王杰希每回妥协的时候微微蹙起的眉毛,执着心忽然地窜上来了。

    大约是独他一份的恃宠而骄。欲望苏生,鲜活油润地探头。他不试图用逻辑说服王杰希,言语顺流而下,跟随神经元放射发散。他说我怕黑,我认床,我怕做噩梦,我一个人睡不着觉,我给你看好玩的东西,所以你陪我睡觉好不好。

    王杰希笑,你以前怎么不认床。

    我前几天看到和谁一起睡觉,就能梦到谁,我们试试是不是真的吧,多好玩啊。

    王杰希嫌弃地看他一眼:你多大了还信这个。

    算了随你吧。他认命地铺好被子。喻文州欢呼一声去拿被子,走到一半脑袋一拍似乎想起了什么,折身而返,一掌砸上开关把屋里日光灯拍灭。一只手温热,蒙上王杰希眼睛。黑暗里王杰希叹口气,幽幽一声喻文州你又在干什么。

    束缚松开,人造银河横亘在地毯中央,流过天花板,有一段蜿蜒过王杰希脸颊。满室璀璨星点,人只剩影影绰绰剪影。

    “星空灯。”喻文州盘腿坐在被子上,捧星空灯如手捧宇宙的源头,“我说过要给你看好东西的,这个好玩吧。”

    王杰希站在屋子中央,撇撇嘴说无聊,不就是人造光点么。

    喻文州不生气,反而抿着嘴笑。他知道事实不是如此,王杰希静默地站在房间中央,微微仰着脸出神。星空包裹他,沿白衬衫和白皮肤流进深处。一尾透明热带鱼,架一叶脆硬骨骼浮沉不定,堆积了一世界的光。

    喻文州抱起膝盖,投身银河。他好喜欢看王杰希出神的样子,这个时候他的眼睛里空荡荡,喻文州可以把自己的倒影装进去,假装他就是王杰希眼里的全世界。他拍拍脸,怕绯红耳尖出卖自己,光着脚跳下床去隔壁拿被子,王杰希伸手拦住他,指指被子说盖一条吧。

    喻文州惊讶喜悦参半,一张脸红扑扑的。王杰希摸摸鼻子说,小阿姨的被子挺大的,我床上可能放不下。
   
    4.

    喻文州觉得王杰希身上的确是有那么一股疯子气质。

    突发奇想也心甘情愿配合,还兴致勃勃。七月暑气燠热他硬拉王杰希上山,只为分享同一条黄昏时分的天际线。

    难得是他知道好地方,兴冲冲说给王杰希听。是城外少有人去的小山。说山也夸张,只是高地一片。浓绿黝黑,天际线被崎岖摩天楼裁碎。能看夕阳,能俯瞰城市光怪陆离。白昼不甘心退场,天际点一把火轰轰焚城,暖红靛蓝莎草黄,一泼艳橙劈头浇下,每分每秒都在变幻,一如青春期少年。喻文州拉着他共观世界微细嬗变,脸红扑扑的,转过来,带点夸耀地说,怎么样,我没骗你吧,这里的夕阳最好看。

    王杰希来不及酝酿这等气氛下应有的文艺感伤情绪,就听见啪一声拍掌。喻文州手心翻出来一看,一只死蚊子。

  太破坏气氛,罪魁祸首一脸纯净坦然,欢呼终于把咬他好久的蚊子干掉了。

    王杰希嫌弃地掏出消毒湿巾给他擦手。血殷殷,假装掌心一点朱砂痣。

    喻文州吐吐舌头:“谢啦。”

    “可能要下雨。”他眼睛尖,辨得出晚霞里昏黄的影子,踮着脚张望。芥末黄凝结填塞口鼻。

  这天王杰希生日,一过就满十七岁。

    值得庆祝。喻文州打开袋子,几罐雪花和百分百的果汁下面垫着冰袋,另一只袋子里一把烟花棒。他笑嘻嘻地抽出烟花棒塞给王杰希,翘翘下巴:“我说过十七岁特别,要给你过个好玩的生日的。”

    王杰希接过,喻文州自己抽了一枝出来,胳膊绷得老紧,伸长了另一只手去拿打火机够烟花棒,顺利炸开一蓬流光,映照出笑眼弯弯。

    “小心,不要把火星掉到草上,可能引发火灾。”

    “知道。”

    喻文州边说边一步跳开,站到寸草不生岩石上面,脚下是风,他撑开手拥抱夏夜凉风,招招手叫王杰希过来。王杰希无奈地笑笑,说他有时候真是精力充沛,像个小孩子。十七岁少年玩心永远活络,将烟花棒凑到王杰希的上,火星噼啪啪炸开来。他得意地说,这样就不用拿打火机去点,火花不会溅到手。

    他把点燃烟花棒举过头顶。暗沉沉天色昏黄,王杰希眼里只剩下烟花棒一点光。还有喻文州一双眼睛,鲜红亮绿万千星辉。

    淋雨要生病,可现在的王杰希不怕大雨。他希望世界停止转动。喻文州拿烟花棒画转瞬即逝桃心,四射一场荧火小雨,引得他欢呼。火星掉了极细微的一点在指尖,针扎一下的痛,嘶嘶灼烫也冰凉。

    王杰希穿黑T恤卡其色长裤。衣服空荡,眼睛里满溢细碎荧火。

    飘瘦的一个人,太应该好好去爱。喻文州看看他,手里拉开一听橙汁的拉环。王杰希拿烟花棒画个圈,笑得发自内心。

    他想王杰希也有无防备的幼稚姿态,和平时比傻乎乎的,于是在后面吃吃笑。王杰希转头问他傻笑什么,喻文州抿着嘴不说。

    “秘密。”他咧嘴笑得开心,塞塑料袋给他,“喝什么自己挑。”

    王杰希纠结一下,拿了橙汁。太冰,第一口甜,后来舌根泛起微苦,又酸又涩。解渴解暑效果是蛮好,凉浸浸的。喻文州笑道,终于肯吃我安利啦。他看王杰希喝橙汁,手里无意识地玩易拉罐的环。像枚戒指。

  王杰希有流丽漂亮唇线,喻文州幻想自己用舌尖描摹。他被自己那个瞬间的想法吓到,脸腾一下红了。好在逆光,借夜色伪装看不出来。他把喝空的罐子凑到嘴边,欲盖弥彰。手忙脚乱又开了啤酒,咕噜咕噜灌下去,意图镇定。喝太急上脸,半罐下去,喻文州眼角一点若有若无薄红就往外透。王杰希伸手去给他顺气,半提醒半埋怨地说没人和你抢,喝慢点别呛到。

    烟花棒火星飞溅,溅进天幕就是稀疏星子。

    一滴水砸在喻文州眉心。王杰希和他同时转过来,异口同声说下雨了,短暂停顿,一起抿着嘴笑出声。

    山雨说来就来。他们收拾好东西,才跑了一段就暴雨倾盆。人追不上天,喻文州眼尖找到个小山洞,一把拽着王杰希钻进去。他松口气,抹抹脸上水珠,笑说夏天晴朗时山洞通常挤满纳凉居民,今天好运气,拜暴雨所赐半个人也没有。

    “好可惜,还想和你一起看真正的星星的。”喻文州摇摇手机,“我观星软件都下好了。”

    王杰希掏出纸巾塞给喻文州,叫他擦脸。他说没事,反正空气不好,晴天也看不见几颗星星,不如玩儿星空灯。

    “你还记得那个。”喻文州笑,“我说我睡相好没在骗你,连被子都没卷走。”

    他靠在石壁上,青苔苦香沉郁。那晚他躺在王杰希身边,贴着温热肉身,大睁双眼等待入睡。他在入睡前开玩笑地揉揉王杰希的头发,对他说我想梦到你。

    星空灯没关,第二天醒来一定夜色黯淡。真的睡进王杰希被窝他还有点怂,手脚僵硬。他的确梦到了王杰希。十月小阳春,他们并肩坐在紫藤长廊下。阳光明亮温暖,没有春日的黏腻。十月冰霜下阳光溯流而上,冬天前的回光返照。土地积蓄的所有的热意潺潺流出。王杰希给他念海亚姆。他说太阳驱散了群星,时光之鸟展翅疾飞。青春褪色太快,所以要痛饮美酒,及时行乐。他念到荒原就是天国,微醉的玉杯解忧。他听见风开始呼号,土地开裂,白色粉末掉在手腕上。从叶子散落开始,小公园的秋一块一块崩塌,被雪原取代。世界荒凉,一切斑驳,回归混沌,只留下荒原和盘虬紫藤。没有开花,敲击时铮铮然铁骨铜筋。

    只有王杰希面朝他,眼里盈满晓雪碎金。呼吸近在咫尺,喻文州合上眼睛,睫毛颤动。吻如羽毛落在新雪地。

    喻文州甩甩头,咬着嘴唇想不能让王杰希看到破绽。他狠狠点燃打火机,最后一支烟花棒稍微有点受潮,噗一声喷出一点火花,就怎么也点不燃了。

    喻文州把火星踩灭收拾好垃圾,抬头看见王杰希靠在洞的另一侧,脸朝外微微仰着,一弧天鹅颈项。半张脸随着树影摇动忽明忽暗,轮廓显得更深。他咬紧下唇

    雨已经初具暴雨的规模,滴滴答答洇湿路面。

    “再等下去雨肯定越来越大。”喻文州抬头望天,黑沉沉的夜幕泛红,没有星斗。

    王杰希说他家近,可以去避雨。

    “好啊,得快点了。”喻文州笑起来,一把将拎在手里的薄冲锋衣盖上王杰希的头。

    “防水的!”喻文州大喊,“披这个多少能少淋一点。”

    他抓紧王杰希的手往前飞奔,鞋尖踩破水潭,裤脚洇出水迹子。炎夏湿乎乎空气里添暴风雨,昏黄黏腻燠热,混沌一片。喻文州还剩一件宽松白短袖,牛仔裤小腿精湿,深色一片往上蜿蜒。雨水和汗水里短袖一寸寸黏在喻文州身上,肩膀湿光,透出一点点肌肤颜色。两个人滚在城市湿漉漉彩光里,拐过弯,黑夜一寸一寸咬啮着他们。

    跌进一片肮脏凌乱的绿。幽绿铜绿亮绿,揉在一起,树木参差。一间茶室,老板坐在大阳伞下抽红双喜,对着一朵落下的夕颜花发呆,眼神空洞。街边绿油油梧桐树飘一片叶子下来,边缘老大个虫眼。街灯湿濡明亮,昏黄黏腻,通往时间尽头的路越来越细。

    喻文州跑得比他快,王杰希找不到机会把衣服甩还给喻文州。他们跑过室外球场,几杆大灯一打亮如白昼。是黄少天最喜欢的那一个场。黄少天和郑轩拖着他一起打过球,打完去吃冰或者去大排档吃锡纸花甲。满嘴流油,王杰希有时也跟去,当了几次被集火对象。毕竟会打,很快就跟黄少天勾肩搭背。

    他带着王杰希第一次逃晚自习的时候王杰希还惊讶,说你居然会逃晚自习。喻文州咧开一边嘴角笑: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循规蹈矩的好学生。

    逃自习,在值日记事本上涂鸦,划乱蚂蚁行动轨迹,将大头针推入蝴蝶的咽喉,包里藏小瓶的樱桃白兰地在课间偷饮。偷一个吻也醉醺醺。雨势转猛,喻文州跳在雨里笑,回头额发甩飞一串水珠。他甩着手叫,杰希,杰希过来呀。跟不上我了吧。

    王杰希发力冲上去两步,把喻文州罩住他的的冲锋衣外套撑开,一个人扯一边做成小小雨篷。没多大用,聊胜于无。王杰希把他喻文州手腕掐紧,生怕一松手他会翩翩飞掉。雨棚下两具年轻温热的躯体贴在一起,烈日烧灼过又拿冰雨浇透,淬出两把坚硬透明骨骼。色如冰却烈过火。喻文州看见王杰希背后湿透,生出拥抱的冲动。

    王杰希喊他靠过来点,不要淋雨。

    喻文州稍微靠过去一点,耳根微微发热。威士忌辛辣麦芽味,他们偷偷吞咽火,一路烧灼进骨髓。他想起王杰希有副好看的蝴蝶骨,活动手臂即是展翅。喉结滚动,爱情瘟疫症状初露端倪,他躲在雨里突然好想笑。一颗心被扼紧,悬在半空等待坠地。第一眼看见王杰希时那种情感又一次堵在胸口,复杂无力,撑得胸腔发胀。猛烈跃动算是无助挣扎。介于厌恶和迷恋之间,厌恶他正经又爱他严肃,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片黑白模糊。微醉的玉杯,微醉的玉杯。

    十七岁少年,王杰希不是夜莺也不是酒,不是玫瑰也不是诗。懵懵懂懂的爱情脑混沌一片。离开王杰希能够活,可总有根刺磨在心口,疼痛漫长。

    他觉得王杰希好美,他还在想王杰希是半个疯子,平时一本正经冷淡气质把他包藏得太好,冰原里仅有微微一点透绿,冲破防线才得一窥内里,有暖阳春草。说不定还有通天神奇豌豆。喻文州噗嗤笑出声。

    “喂,把衣服拉你那边去一点。”他对着王杰希喊,“你感冒怎么办,我可不会照顾人。”

    王杰希的温柔从来昂贵且不明显。一路上王杰希有意无意让了大半件外套出来,右半边身子精湿。喻文州把小雨棚抬起来一点,路边霓虹灯不吝彩光,浩浩泼洒一天一地。他看见王杰希眼睛里有自己,遍身斑斓色彩,绿紫红青交织,目光灼灼。

    他们跑过一辆泊在路边的车,里面开着广播说市内暴雨,小心路滑,请注意行车安全。背后灯光鲜绿,辣辣地轰开,一如惨绿少年。意气风发两棵小白桦,笔挺笔挺。

    王杰希哈哈笑起来,说这种奔跑好像狗血青春片。

    喻文州也笑,跑得气喘吁吁,光有笑容没有笑声。他说刚刚我也是这么想的,英雄所见略同。

    “不过青春片男女主角在雨中奔跑之后总会接吻。”喻文州笑道,湿漉漉头发黏在额角。

    “你想要吗?”

    野火熊熊,从王杰希眼底开始,一星一星蔓延,吞没枯草。

    喻文州停下脚步,合上眼睛,只觉天旋地转。

    王杰希又凉又甜。他身上有蜜黄色栀子花味道,香得喻文州头脑发昏。王杰希手掌搭在他身上温暖熨帖,他太阳穴突突地跳,每一根神经兴奋起来,争先恐后在脑子里炸开烟花。王杰希扣着喻文州的肩膀,只觉薄荷苦香作固体充塞口鼻。手指绞紧喻文州湿得不成样子的白短袖,眼角烧透一片薄红。

    喻文州看见王杰希对他笑,一根食指竖在唇间,狡黠明亮,背后八条黑影和亮晶晶细丝。王杰希是蜘蛛,织好网罗。喻文州一直以为是他在冲破迷雾,才知道踏出第一步时就已经陷入罗网,于是心甘情愿沉沦。

    一滴水挂在王杰希睫毛上,彩光摇曳万种风情。恍惚间喻文州看见王杰希穿着那件鹅黄薄毛衣,站在十月严霜下满身春意。正如浅牡丹色在冬日灰蒙蒙天空下活色生香,鹅黄和秋霜洗过的蓝天相得益彰。冰凉地温暖着蓝色。他对喻文州伸出手,眼里集中了一整个世界的颜色。

    整个世界由一滴水折射,占据他们双眼,浓缩,暖融融一个小阳春。

——Fin——
年初写年末发,却发现今年根本没写什么东西呢(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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